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煙雨矇矓,她一身白衣縞縞,纖細的手持著紙傘,單薄的身形在雨中更顯淒涼。冰冷的雨珠從枝葉間滑落,滴進水窪裡激起波紋,倒映出的、她的面容,在剎那破碎。

柳眉微蹙,形狀姣好的唇抿起,抬頭望向一整片陰鬱的天景,她總覺得有些不安。

 

「我一直……不喜歡雨天。」

近似低喃的話語很快被蓋過,眉頭更近幾分。

雨裡包含太多別離的記憶,父母被殺害的那日、姐妹死於時疫的那日、被迫離國和親的那日,以及……那個夜裡,他在雨中離去的身影。雨水打在水面上,噴濺起的水花打溼她的臉頰,模糊淚水的痕跡。

 

「將軍……您為何遲遲未歸呢?」

無解的懸問在雨裡飄散,輕輕淡淡,彷若雲煙。

 

「夫人,喝杯茶吧,小心著涼。」

「謝謝,妳去忙妳的吧,不必管我了。」

輕笑著接過婢女遞來的茶,揮手讓對方繼續去忙,她捧著茶、撐著傘,依舊在雨中等候良人歸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「哎……」

一個恍神,瓷杯從她手中滑落,在水窪裡碎成一片,恰好一記響雷落下,掩去破碎的聲音。苦澀的勾動唇角,心頭縈繞著莫名的不安,指尖微微發顫,她惶惶不安的攥緊了紙傘,蹲下身欲拾起一地碎片。

纖細的身影蹲踞在地,寬大的紙傘徹底掩住她的身形,雨珠落在傘面上,一下一下,強勁的力道讓她幾乎握不住。

 

驀地,指尖襲來一陣刺痛,纖白的指被劃出長長血痕,細密的血珠不斷從傷口滲出,如此濃豔的色彩,在她看來格外刺眼。

一抹嫣紅自她指尖滴落,混濁一灘漥水,她瞧著,愣是說不出半句話來,只能由著冰冷的雨水打溼她的袖口,淚水滑過臉龐,可她卻像毫無知覺。

 

 

好半晌,她才回過神來掩面低泣,紙傘落在地上,雨水打了她一身濕。

 

「不!不該是這樣的!我已經……什麼都沒有了啊!」

她的悲泣如此哀慟,三界鬼神聽了都要不忍,可終究,無力回天。

 

血兆,最不祥的預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「將軍,能不去嗎?」

她停下手邊的動作,將疊整齊的衣服放到一旁,一翦水眸直直望著對座正拭劍的他。

 

「妳該明白,這仗不得不打,我不能讓這城、讓妳受到威脅。」

「可這次,我感到不安。」

墨似的眼裡盈滿哀愁,她已然可見他的未來。

聞言,他持劍的手一顫,但也就只是一瞬,他又恢復先前的淡然。

 

「您要丟下我嗎!除了您,我什麼都沒有了!即使如此,您仍然要留下我一人嗎……?」

「若真如此,我亦無可怨,最少,妳安然無恙。」

他當然怕,面對死亡他當然也畏懼。他怕,怕真的回不來,怕再也見不著她,但他更怕有任何東西傷到她一絲一毫。

所以他,不得不。

 

 

「倘若,我真的回不來,妳便不用再掛念我,好好活下去便是。無論生死,我總要一試。」

「將軍……,如果可以,我真的不希望您去。」

「妳懂,為了妳、也為了我,不得不。」

他伸手擁住她,鼻尖聞著她的髮香。

雨聲寂寥,燭火搖曳,他的眼神稍稍黯了些。也許,這是最後一次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「夫人!夫……!哎呀!您快去換身衣裳吧!全身都濕透了,會染上風寒的!」

婢女匆忙跑至她身邊,著急的勸她回房沐浴更衣。

她霍地起身,蔥指緊緊攫住婢女的雙手,絕美的容顏和嫣紅的唇色都只剩下蒼白,曾經明亮的雙眸,此刻除了絕望再無其他。

 

「妳告訴我,是不是有消息來了?妳告訴我!」

「方、方才營裡來了消息,攻城的叛軍全滅,但是……將軍率領的精銳隊,無一生還。」

 

她不明白,字字入耳,她卻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意思。

報訊的聲音聽來有些模糊,她聽不真切,彷彿隔了重重帷幕,是在報著別家的訊。

 

那個夜晚,泠泠的雨聲依稀還聽得見,誰臨別的話語還在耳邊,她記不清。如果,這只是場噩夢,醒來時他仍在她身邊,該有多好?

闔上眼,她任由自己向一旁倒去,雪白的花被暴雨打落,濺了一身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紅羅帷帳,燭火搖曳。

他一雙深沉的眸裡染上點點笑意,唇角勾著似笑非笑的弧度,執起她的一綹烏髮,薄唇輕點,一雙眼像勾魂似的直望著她。

 

「將軍!」

「呵,害羞了?」

聽見他如此說道,她頓時有些羞惱。

 

雙頰緋紅,一翦水眸有些氤氳,慌忙伸手欲抽回自己的髮,纖纖素手卻反被握住,對方粗糙的掌讓她感到心安。她不禁有些恍神,這樣,就是幸福嗎?她等了很久很久的幸福。

倏地,手背一陣溫熱,她忙回神,正瞧見他在她手背落下個吻。

 

「將軍……」

「害羞什麼?這裡沒有別人。」

「將軍就愛鬧我。」

「不鬧妳,哪來美景可看?」

「您,也是為了我的美貌?」

她自嘲一笑,若非如此,貴為將軍的他,又怎會收留彼時身無分文的她?

見她如此看輕自己,他只淡淡一笑,長臂一攬,便讓她伏在胸前,聽他最誠實的心跳。

 

「妳知道……最初我是被妳的什麼吸引嗎?」

「不就是這張臉麼。」

「呵,最初見到妳那時,妳狼狽不堪的跟著難民們的隊伍移動,可即使如此,那雙眼仍格外吸引人。和年紀不符的滄桑,明明比誰都絕望,卻依然期盼著希望,就是這樣的一雙眼,所以,萬千人中,只能是妳。」

他低沉的嗓音十分悅耳,臉上沒有半分玩笑的神情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陰雨綿綿,她站在廊下看著雨景,就如同先前候他歸來時一般。不知怎地,突然想起和他相處的畫面,那些本應珍貴的片段在如今看來,竟只像是夢魘一樣折磨著她。

是否,只要她一直站在廊下,只要她一直在雨中候著,他終有一天會歸來,是否?

寬袖下細白的指緊緊攥著,月牙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空洞的眼望著庭中,那刻意闢出的蓮池裡,已看得見幾朵待放芙蓉,待雨停後,去年栽下的芍藥也是時候開了。

可花團錦簇,卻比往年寂寥。

 

「將軍,滿園芍藥是多美的景,誰來陪我看呢?」

雨聲依舊,徒留一片沉默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琴音裊裊,他倚柱閉目享受難得的閒適。正撫琴的她柳眉一蹙,墨色眼眸閃過一抹不悅,指下一個錯弦,她旋即收手,只留不悅耳的錯音迴盪於室。

 

「嗯?」

他睜眼向她望去,眉目間隱隱有些怒火。但她依然不為所動,只逕自攏了攏袖,打理有些凌亂的鬢角,才抬眼看向落座對面的他。

 

「怎麼?離別在即,連首曲都不願彈給我聽?」

對於他的嘲諷不理不睬,她靈秀的眉眼間,似乎添上淡淡哀傷。

 

「一將功成萬骨枯。」

她半垂下眼睫,紅潤的唇吐出這麼句話。

可不是麼?她便是最好的一個例子,思及此,她抬起視線,堅定不移的目光瞧著眼前的他。

 

 

「請您三思,這仗……打不得。」

「喔?倘若我執意如此,妳怎麼說?」

勾起不羈的笑,他一臉玩味的打量著她,他想看看,這女子能給他什麼出乎意料的回答。

 

「那麼,請原諒我無法再待在您身旁。」

「妳要離開我?」

他猛然伸手,攫住她細瘦的手腕,手上勁道不自覺的加重,幾乎要捏碎她的腕骨。

 

「若您執意,是的,我將離開您。」

我無法,看見更多人有和我相似的遭遇,而我卻無能為力,所以,我只能懦弱的選擇逃避。

她迎上他熾烈的目光,豪不畏懼的看著他盈滿怒火的雙眼,片刻也不曾移開視線,只微微勾起唇角,勾出個滄然的笑。

至此,他也會為她的不馴而憤怒吧?那麼,這裡便不會再是她的棲身之所了。

精擅卜算的她,本就是個違天的存在,從一開始便注定了,和她親近者都不得善終。這天下之大,竟沒有她的容身處。

 

 

「罷了,依妳便是。只是,妳阻得了這回,還有下一回、下下回,在這戰火四起的時代,妳還能阻下幾回戰事?」

「盡我所能便是。」

「如果,這是妳的希望,那麼我會盡力替妳達成。」

他輕輕的擁住她,在她耳邊呢喃似的許下誓言。

總是有那麼一個人,能讓你甘願付出一切,赴湯蹈火也要守住,他想,他已經找到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廊外細雨依舊,時間似乎來了又走、走了又來,她分不清究竟是夢是實,只是年年這個時節,站在窗前、廊下、雨中,等他。

荷蓮芍藥年年開落,物換星移、人事已非,唯一不變的,只有她依舊單薄的身子,和眉間散不去的抑鬱,十年荏苒,帶走了她從那日起便捨下的天賦,和淚水。

 

「母親,您怎麼了?」

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站在她身側,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口,稚嫩的臉上滿是擔憂。

 

「只是……在等你遲遲未歸的父親。」

「父親?打小您就沒和我提過父親,是個什麼樣的人呢?為何沒有回來呢?不知道母親在等他嗎?」

他仰起仍然稚嫩的臉龐,無比認真的看著她。

 

「你的父親……是個驍勇善戰的將軍,為了我、為了你、為了百姓,出去打仗了。」

「母親,為何您提起父親時,一臉哀傷?」

「敵軍險惡,我擔心他的安危。」

「可是母親……」

他語帶猶豫,那和曾經的他相似的劍眉深深擰起。

她垂首看著她的孩子,那眉眼、那輪廓,甚至是成熟和溫柔,無一不和他相似,連使劍的天賦都一模一樣。

有時候,她覺得她不是看著他們的孩子,而是看著他。

 

「母親……您為何哭泣?」

「咦?我……」

她先是不解,隨即指尖觸到頰上一片濕冷,便莫名崩潰哭泣。

她不明白她為何哭泣,也許為了童年沒有父親陪伴的兒子,也許為了她這十年來受的委屈,也許,為了那個她從來不敢承認的事實。十年了,她真的很累很累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「母親!您怎麼了?母親!」

「我只是……終於接受了事實。」

「……什麼?」

「你的父親,早在十年前,在你出生前就戰死了,是我一直無法接受,所以騙了你,也騙了我自己。」

她單薄的身影搖搖欲墜,笑得悽楚,直到這個時候,她才真正承認這個事實。那個人不會回來了,不管她在這裡站多久,那個人都不會回來了。

 

「我早知道他這一去便不可能再回來,可我卻沒有攔下他,是我!是我把他往死裏送的!」

「母親,別哭。」

她的孩子費力的伸長手,替她抹去臉頰上的淚痕。

和他相似的面容、相似的嗓音,一樣的話語、一樣的溫柔,他們的兒子繼承了他的一切。她怕,怕這孩子和他父親一樣,總有一天,會為了守護什麼而拼上性命,但她也明白,那是無論如何也攔不住的。如果,如果他還在的話,會否因為兒子和他相似而欣喜?

 

她伸手將兒子擁進懷裡,淚水簌簌地落下,上天殘忍的奪走她的至親和姐妹,甚至也帶走她的摯愛,但最少,給了她這個兒子。這一生,她只有一個缺憾,沒能和深深念著的他共享天倫之樂,讓他親手抱抱自己的孩子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紅羅帷帳,琴音不再,她看著再熟悉不過的房間,唇邊泛起一抹苦笑。十年光陰,在她看來不過一瞬,每日恍然著過,從那時起,她從沒覺得自己還活著。

 

「將軍,您的孩子,真像極了您。」

半垂眼睫,她輕柔地替琴拂去塵埃,自那日後,她便不曾再奏過一曲,琴弦撥動,亦會撩撥起她的心傷。

 

「讓我們的兒子習劍是對的吧?他舉起劍,定能同您一般,守護重要的人。」

低聲說道,纖細的指勾動琴弦,溫婉清麗,已再不若她卜出結果的那夜,充滿哀傷。

 

深吸口氣,閉上雙眼,十指飛舞弦間,須臾,他喜愛的那曲便在她指間成形。

激昂的曲調、肅殺的氛圍,彷彿黃沙滾滾、萬馬奔騰就在眼前,她看得見、看得見!熟悉的旗幟和軍徽,那些都是她徹夜縫上的,精銳隊的象徵。

 

 

「即便我死,也絕不讓你們有半點機會傷害到她!」

呼應著他的話,那柄長劍幾度劃過咽喉、沒入胸膛,鮮血溽濕了黃沙,哀鳴斥滿耳際,她不忍看。

 

鏗然一聲,琴音瞬轉,激昂已不復存,只剩下令人泫然欲泣的悲壯。

他傲然立在千軍萬馬之前,槍尖幾回刺進胸口,依舊咬牙忍下,奮勇殺敵。額上的血滑進眼裡,一片刺痛,他再看不清任何東西,只有別離前夕她憔悴的容顏仍然清晰,那個他願用一生去疼、去愛、去珍惜、去呵護的女人,他只遺憾,此生是再無緣相見了。

 

「傳令給副將,敵軍兵力已逝大半,立即增兵圍剿!降者免一死,反抗者,殺無赦!」

至此,他已沒剩幾分力氣,看著己方增援取得上風,他只能無奈一笑。

終究,還是犧牲那麼多人,她會恨他的吧?恨他食言,恨他奪去為數眾多的人命,可那些叛軍都已喪心病狂,若縱枉只會牽連更多無辜,所以他,不得不。

 

深邃的眸向虛空看去,俄頃間,彷彿和琴音深處的她對上視線,他眼底的眷戀和遺憾,她看得瞭然。最後,連她的倩影都開始淡去,只剩逐漸暗下的視野,和漸漸沉寂的哀鳴,他闔上眼,卻依舊拄著長劍而立,傲然的身影永不倒下。

 

 

最後一個長音彈出,她睜開眼,淚水早已蓄滿眼框,哀戚的音色迴盪,悼念他的逝去。

 

「將軍……我面對您已死的事實,可卻無法忘懷那時的心碎心死,無法割捨對您的愛戀思念,將軍,我惦記著您,一輩子。」

紅唇硬是扯出抹笑,她要他能夠放心的走,要自己能夠真實地活下去。

 

「那孩子可以的,將軍,您的兒子做得到,我和您都未能達成的心願,那孩子定擔得起這個重任,總有一天,所有人都能活在沒有戰爭的世界裡。」

她起身將琴收回銅箱底部,已經用不到了,她最得意的琴占,即便看見過去、預見結果又如何?她的命該由自己開創,就像他明知難逃一死仍要放手一搏,她也想,真正的捨下這天賦為自己而活。

 

拉開門,外頭微涼的風吹進,雨勢已漸漸弱下,再過不久,便到了芍藥盛放的季節,雨季年年來去,可至少回憶仍在,她永遠不會忘記。

她一直記得,那一個雨夜裡,叛軍毀了她住的村子,父母在眼前被殺害,她和姊姊被捉去作奴隸;那一個雨夜裡,不堪苦役的姊姊染上時疫,蠟黃的臉上只剩絕望,最後屍首被棄置荒野;那一個雨夜裡,她不想用一生幸福去換虛假的功名,所以她穿著嫁衣,從和親的馬車上逃走;那一個雨夜裡,她狼狽的和其他難民們在破廟中躲雨,恰巧經過的他停下腳步,向那時徬徨無措的她伸出手;那一個雨夜裡,他緊擁她,最終還是鬆開手,穿著一身重鎧轉身離去。

以及,這個雨夜裡,從綿延了十載的繾綣中醒來,決然捨去與生俱來的天賦,以顫顫的步伐向前行走。

 

 

行至廊下,驟雨不再,只剩點點細雨,池中菡萏待放,滿園芍藥已有些開出嬌嫩的花。

 

「荷蓮芍藥,年年開落,雨季年年來去,但回憶永存。將軍,您陪著我一起看,在我心裡。」

眉間抑鬱終於散去,明亮的黑眸恢復昔日光采。

窗前、廊下、雨中,年年這個時節,她依舊會如往年看雨,可等待的人已經歸來,她會永遠惦記著那人,她想。

 

 

「萬千人中,只能是妳,能讓我甘願付出所有的人。」

許久許久之前,他常在她耳邊輕喃的細語,彷彿又在耳邊響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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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紫武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