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嫉妒那名女子,也羨慕她,但是我竟替她感到些許悲哀。」
她這樣說著,彎起嘴角,眼底無絲毫笑意。
對面的那人沒有回答,也或許是不知如何答。
一貫的墨藍色長袍,腰間卻別了個不屬於他的、亦不屬於她的,一枚玉珮。她懂,那個意思,明明白白的劃清界線,往日的情分畢竟已逝,總是到了這麼一天。
金風送來淡淡的桂香,她想起,多少年以前,一起種下的桂樹已經長得好高好高,掛上的木牌依舊在樹上搖擺,她和他,走過那段日子後便不再回頭,所以,現在站在這裡。
「我其實……不想這個樣子。」
沉默許久,那男子終於出聲,一向柔情似水的眼盈滿無奈,除此之外,他還能怎麼說?
「沒有人希望如此,她也不會希望她的夫君始終惦記著另一個女人,……不,或許不會如此。」
「淅瀅!妳不能懷疑我的心意!」
「但是,侑,沒有什麼會永遠不變呀!」
轉過身去,她不願他看見臉上苦澀的笑意,她要他永遠記著,那個驕傲的趙淅瀅!
「問君猶記否?昔年路橋上,一只繡鞋繫情緣。
共同栽下、那株玉桂,颯颯秋風滿桂香。
小牌寄君心,常與回憶存,奈何負族姓,昔情皆如夢。
而今郎娶美嬌娘,不久奴家將嫁西羌。
如何怨?如何怨?
問君猶記否?那年那夜玉桂約。
……」
她輕輕唱著,唱出曾經的片段,唱出對他的愛戀。
從今起,不,從宣旨的那時起,他們便回不去了。
◇
「朕曉得妳為難,要妳離開家裡遠嫁西羌著實委屈妳了,可為了我朝的安寧,朕不得不出此下策。還是妳有心上人了?若有,便告訴朕,朕替妳主持並回絕這無理的要求。」
聽見當今聖上如是說道,她只在心裡冷笑。
如何能講?她心上的那人可是被指定做駙馬。
如何能講?
她是驕傲的趙淅瀅,怎麼也不願任人主宰她的婚姻,不願委身遠嫁蠻族。
可她,也是朝中望族趙家之女,為了國、為了家,她當毫無怨言的答應,帶著這份榮耀和她的驕傲遠赴西羌。她還擔著這個姓氏,就如同他也背負著他的家族,那段日子的自由已經太過,早該滿足。
她驕傲,有她的堅持、有她的原則,可她並不是任性,並不是什麼都不懂,倘若他倆都孓然一身,也許還可以拼上一拼。
「能為國家安寧略盡綿薄之力,實屬民女榮幸。」
嘴上這麼說,她卻始終覺得,只可言榮,何來幸也?
「當風風光光的嫁去,教那些個蠻族知曉我朝女子的驕傲,瞧瞧我朝強盛的國力。」
也讓她離去時著嫁衣的身影、決絕的背影,能深切地印在他心上,儘管那時他應該有了妻。
聽見這番話,皇帝不禁重新審視起眼前這女孩,她熠熠的眸裡閃耀著決心,那毫不畏懼的氣概竟不輸給男人,早聽說過趙家之女是如何氣勢過人,如今親眼見到,真真是不虛所傳。
「妳若生是個男兒身便好了。」
他感慨的說道。
趙淅瀅一愣,旋即苦笑答話。
「許多人同民女說過一樣的話,而民女也真切的希望如此,若真如所望,便可報效國家於沙場,就是死,也死得光榮。」
這是她的傲氣,無法扭曲的意志。
總有人說她的性子骨太傲,一個女孩子家不應如此,可這又何妨?她覺得好便好,一生的柔情僅夠給一人,便好。
「只是皇上,民女尚有一事相求。」
「說來聽聽。」
「民女希望能晚些嫁去,至少,等桂花都開盡。」
待桂花開盡後,從那年起至今年的回憶也算有個結束,如此,她便再無遺憾。
「並無不可,就照妳所希望的吧。不如,讓平樂和子晉的婚禮提早些,雙喜臨門,豈不更好?」
他自顧自的說著,沒瞧見她複雜的神情。
◇
「淅瀅姑娘,別來無恙?」
突來的低沉嗓音打斷她的歌聲,她倒也沒有惱怒,只是淡淡瞟了來人一眼。
「別來無恙麼?早知如此,那時便該放你自生自滅,也少惹些事端。」
聽見她這樣講,那人只是輕笑幾聲。
「哈穆爾,來這裡有何貴幹?若你只是監視我,那大可不必,我不會逃跑的。」
「不,我只是來看看我思慕已久的、將成為我妻的妳,以及妳心繫著的他。」
只見哈穆爾緩緩走近,如鷹的眸打量著另一個他。
「哈穆爾王子,久仰大名。」
出乎意料的,先打破沉默的是侑,他幽深的眼多了分羨。
「久仰,三駙馬,黎侑公子。」
「沒想到哈穆爾王子知道我。」
「托了淅瀅姑娘的福。」
哈穆爾一臉溫柔的看著趙淅瀅,彷彿能認識她便是一種幸福。
「看來,哈穆爾王子很是喜歡淅瀅。」
「那當然,從見到淅瀅姑娘的第一眼起,我便認定她是我一生摯愛。」
「如此,淅瀅就是遠嫁,也不會吃太多苦頭。」
「這當然,我必視她如珍寶,定不會負了她。」
「夠了!」
她突地大喝一聲,成功打斷兩人的談話。
「我趙淅瀅,就是死,也不會嫁去西羌。」
「別這樣,淅瀅,妳答應了皇上,況且婚禮在即,沒有反悔的餘地。」
「妳不會的,淅瀅姑娘,只要妳嫁予我,往後兩國間便不會輕啟戰端。妳是那樣的傲,可為了妳的祖國、妳家族的榮耀,妳會妥協的。」
聽見兩人如是說道,趙淅瀅只是勾起淺笑,明亮的眸裡滲了幾分看不透的心意。
然後,她又輕輕的唱起歌。
「問君猶記否?那年那夜玉桂約,幾縷紅絲繫姻緣。
而今郎娶美嬌娘,不久奴家將嫁西羌,
猶記否?猶記否?誓言依舊、人已非。
千言萬語道不盡,但望君長記此情。
切莫忘、妾容顏,來世再尋、茫茫人海裡。
此生柔情盡予君,縱如浴火、亦無悔。
來生來世……再尋君。」
輕聲唱完,趙淅瀅回身投以一個悽楚的笑。
幾乎是同時,黎侑沒有任何猶豫的縱身向前,接住她緩緩倒下的身子,哈穆爾在一旁錯愕的看著這一切。
「淅瀅?淅瀅!妳怎麼了?別嚇我,淅瀅!」
聽見黎侑殷切的呼喚,她吃力的睜開眼。
他焦急的面容,那雙薄唇一遍又一遍的喚著她的名,如同曾經,可她卻覺得有些陌生。
是誰變了?
「不過是……中了個毒,別大驚小……怪的。」
一陣氣血翻湧,她只覺得滿嘴甜膩腥味,好陣子才平復。
「中毒?那我趕緊找大夫來給妳治治。」
「呵……救不了的……」
「不會的,淅瀅,不會的。」
他握住她逐漸冰冷的手,企圖讓她重新溫暖起來。
趙淅瀅只是微笑,什麼也沒說。
良久,她看向一旁的西羌王子,目光灼灼,他深切望著她的眼。
「哈穆爾,我其實……不討厭你。」
是的,不討厭,甚至有點喜歡,作為朋友。
「但是,我一生……就只能是他這麼一個,所以,不隨你……去西羌。」
「我可以等!可以等妳斷了對他的懸念!」
「這是對他的忠貞,對你的……尊重。」
勉強說完,她的聲音越來越弱,呼吸越來越淺。
周圍漸漸暗下,已經……天黑了麼?
她想起親手種下的那株玉桂,若在月光下,一定更美吧?
「侑……平樂……好好待她……不是故意的。」
她還記得,那個清秀的少女是如何悲傷的向她道歉,儘管她自己也戀慕黎侑許久許久。
「……玉桂……斬了……」
如此你才能徹底放下我,好好的和平樂一起生活。
「我絕不會斬它!所以,妳也要沒事,看看它今年開的花跟明天、後年、以後的每一年,有什麼不同。淅瀅,我求妳了。」
她無聲笑著,喉間的腥甜幾乎讓她出不了聲。
天似乎完全黑了,她看不見黎侑、也看不見哈穆爾,連聲音都變得有些遙遠。
「倘若,我倆孓然一身……」
說著說著,便沒了下文。
黎侑摟著她開始冰冷的身軀,緊緊抱著,彷彿這樣做便能讓她重新醒來。
哈穆爾一臉悲傷,緩步走到兩人身邊,輕輕拍了拍黎侑,用哽咽的聲音說道。
「帶淅瀅姑娘去看玉桂吧,那是她心心念著的、你們的回憶,然後,讓她在那裡安眠可好?」
如此,他們倆便會永遠記得,那個喜愛玉桂的、性子倔傲的女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