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難得下起了暴雨。
以往梨城這個時節總是日日晴朗,氣候怡人,最是適合出遊的日子。當初應也是如此打算,才將向鄭二家的婚事排在七日之後,只希望這雨今日下完便止,莫要拖到大婚當日。
侍奉鄭夫人已久的婢女站在廊下,思忖著要去檢查下有關婚禮的準備工作,這樁事兒老爺和夫人特別重視,要是出了差錯準沒好下場。誰想她竟看到有個人從滂沱大雨中走近,也沒撐個傘,叫她得瞇著眼看個半晌才認得出來人。
「哎呦,我的二小姐,您怎麼搞成這樣了?我馬上差人備熱水,您快回去盥洗一番,可千萬別著涼了!」
「我要見爹和娘。」
「可這……」
「我說,我要見他們。」
她全身濕透,盤好的髮髻早被暴雨打亂,一早畫好的妝容也隨著水痕被抹去,往日嫣紅的雙唇現比膚色還要白,一向微瞇的妖冶貓兒眼,此時卻是靜得如一汪死水。羅蘭紫薄衫浸滿雨水,緊緊貼伏在她身上,顯出她曼妙的身姿,連裡頭的褻衣亦若隱若現,她卻半點不在乎,逕自跨過門檻,拖著一地蜿蜒的冷意走進屋內,走向坐在主位上的兩人。
鄭彥博和徐芳芮停下討論,看著自己的小女兒一步步走近,既不出言詢問,也未有所動作,只是打量她這副狼狽樣,眼裡除了驚訝外,便只剩嫌棄,冷漠得教人難以想像。
可鄭清蘭像沒看到兩人目光似的,仍是向前走去,最終站在他們面前,便沒了動靜。鄭彥博夫婦倆猜不透她到底想要做什麼,便以不變應萬變,等著鄭清蘭先開口,誰想這一等就是半盞茶的時間,三人都沒有動作,屋內氣氛愈發凝重。
正待徐芳芮欲開口時,鄭清蘭猝不及防地跪下,額頭重重磕地,聲音響亮得叫人後怕。
「姐姐,死了。」
短短幾個字,瞬時打破房裡僵持已久的沈默,她單薄的聲音聽來虛弱,可又是那麼清楚,任誰也無法忽略,像是玉盤碎落一地的聲響,字字清冷,混著決絕的哀戚。某些難以言明的情緒深深蘊在這數字中,亦像是冰冷的幽冥之火,噬骨的寒意,卻可灼傷人。
死了。
「……妳說……什麼?」
「姐姐死於趙民之手。」
「她七日後就要大婚,此時應該在房裏套量喜服才是。」
「本應到我手上尋仇的約帖被姐姐瞧見,她扮作我的樣子去赴了約。」
「妳、妳這個……」
「老爺!緩著點!」
鄭彥博聽她這麼說,頓時氣不打一處來,整張臉黑得不行,險些喘不上氣來。徐芳芮在一旁趕緊安撫他,風韻猶存的面容上滿是震驚,另時不時憎惡地看著仍磕在地上的鄭清蘭。
「妳……好!妳這個孽子!妳、妳!滾回房間去!我不想看到妳!」
鄭彥博沖她破口大罵,句句不留情,簡直不堪入耳。可鄭清蘭像沒聽到似的,逕自起身,如同來時那樣,一步步沉沉地踏過那一地冷意,走入暴雨中。
她進了房裏也沒換身衣裳,就窩在窗側的貴妃椅上,抱膝蜷成一團,動也不動。以往她回得晚了,鄭清梅總會坐在這裡,有時刺繡,有時拭劍,有時備好甜品和熱茶,等她回來。
就如此刻一般,鄭清梅彎著眉眼,一手壓著書卷,另一手拿著堆滿梅花糕的盤子給她。
「姐,我和妳說……」
誰想她手才伸到一半,瓷盤便從兩人間落下,碎得四分五裂。而眼前的鄭清梅頓時七竅流血,啪搭啪搭地落在地上,張大的嘴裡不停哀嚎,還看得見血泡,不少血沫子濺了她滿身。
「清蘭,好痛!我好痛!為什麼啊清蘭!」
鄭清梅死命地攫住她,十指彷彿要摳進她肉裡,那張滿面鮮血的臉越來越近,她看見她姊姊眼裡深刻的恐懼,和她一樣的那雙貓兒眼裡僅剩怨懟和絕望,再沒了往日的溫婉。
啊,姊姊,別哭,不疼,都是我不好,應該是我的,該是我的。
她張開口想和鄭清梅說說話,可對方猛地伸手扼住她脖子,平日裡執針掌劍的纖纖玉指竟有如此力道,掐得她喘不上氣。胸中餘氣將盡,她想,就這麼被姊姊帶走也,她總歸欠姊姊這條命,只是......姊姊,別哭。
她吸不進空氣,意識有些模糊,可胸口的疼痛愈發真實,她隱約看見鄭清梅潸然淚下,充滿血汙的面龐上留下兩條鮮紅淚痕,比往日嫣紅的雙唇開開闔闔,可她什麼也聽不見,耳邊只剩自己如雷的心跳,一聲響過一聲。
猛烈的一聲炸響,刺得她甚至耳朵有些疼,她眼前一黑,再看不見鄭清梅那悽慘的模樣。鄭清蘭這才睜開眼,沒有熱茶糕點,沒有一地鮮血,沒有姐姐。只有冷著一張臉的父親走到她面前,想來方才那陣巨響便是他踹門所致,而她卻是不知不覺縮在貴妃椅上睡去,雙手甚至僅僅扼住自己頸子。
「明日,我會去向家一趟。」
「總是,要告訴向鋒的,我會親自告訴他。」
「不,告訴他們,清梅昨夜被人玷污,無顏面對,便逃家了。」
「……什麼?」
「不然妳告訴我,要用什麼理由和他們說清梅不能嫁!」
「為何不直接告訴他們姐姐死了!為何非要壞了姐姐的名聲!」
「說清梅因妳而死嗎!我鄭家豈能出這等醜聞!妳知不知道這傳出去會變成手足相害!鄭家丟不得這個臉!」
「鄭家鄭家,難道鄭家比姐姐的清白重要嗎!」
「這事兒容不得妳多嘴,況且七日後的大婚不會取消,妳得替清梅嫁入向家。」
「荒謬!怎能讓我去替!那可是姐姐的婚禮!」
「婚事不能取消,帖子早已送出,整個江湖都知道向鄭兩家要結親,這樁婚事極其重要。……或者,妳也可以不嫁,但就得給出個理由讓眾人信服,只能將清梅被玷污一事說出。」
「不可以!」
「妳自己好好想想,若是要嫁,為了使向家相信,最好模仿清梅的字跡留封信,明兒個我一併帶去。」
鄭彥博也不欲多言,這意外來得太突然,除了這麼做,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。說來說去還得怪鄭清蘭,若不是她成日在外頭惹事生非,也不會搞出這勞什子的破事,鄭清梅可以好好嫁去向家,他兩家聯姻,小夫妻又情投意合,大家都滿意,多好?
思及此,他才平下些的怒氣又上來,偏生現下欲穩住還得靠這丫頭,動不得惹不得。愈想愈覺得氣,冷哼聲便拂袖離去,走前不忘重重甩上門。
一室靜寂,她深吸好幾口氣才勉強平緩些。現在才剛入秋,她卻覺得冷,好冷,冷進骨子裡去。於是她發了瘋一般地翻找衣箱,取出大襖換上,可還覺得不夠,取過兜帽,披上大氅,甚至用棉被緊緊裹住自己。最後仍是回到貴妃榻上,粽子似的身影看上去十分可笑,沒有往日半分嬌艷。
這一夜,她想了很多,比如姐妹倆從小到大的時光,比如和姐姐天差地遠的性格,比如姐姐和向鋒的感情,比如在她懷裡氣息漸漸消失的姐姐,比如父母對家族的重視,比如姐姐臨終前的囑託。直到寅時,她已收斂好情緒,起身走到銅鏡前,看著那張和姐姐神似、她已看了二十載的臉,劃出一抹豔麗的媚笑,這就是,鄭清蘭的樣子。
她的指尖輕點銅鏡,從眼尾、鼻樑,一路滑到勾起的唇角,看了近二十年的面容,總會讓她想起姊姊。
「以後,這就是姊姊的臉了。」
高揚的雙唇鬆了些,梨渦若有似無,向來微瞇的星眸亦放緩,比往常柔和幾分,不見方才的艷色。幾乎教人錯認是清梅站在那。
硯台裡墨水未涸,想來是鄭清梅離去前曾在她房裏待過,約莫是寫些字給她當帖子臨摹,誰讓她打小就愛纏著鄭清梅寫字給她,什麼都想和鄭清梅一模一樣。於是她執起筆,三兩下便寫完封信,草草幾折後便擱在一邊,再次提筆書下,這回倒是寫得緩些,神情格外認真。
落完最後一筆,她拿起紙張輕甩了甩,讓墨跡乾得快些,隨後端正地折好,在上頭落下向鋒二字,字跡娟秀清麗,筆鋒柔軟,和鄭清梅十成十地像。
整整齊齊地放好兩封素箋,她便回到貴妃榻上,繼續做著方才那個夢。她想,向鋒那麼聰明,肯定會看出不同之處,畢竟在向鋒心裡,她和姐姐是完全不同的。
這樣多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