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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垂眼看著周慶承,就這麼靜靜站在那,像個雕像似的,一動也不動。額前細碎瀏海遮住他的神情,只隱約能看見,他的嘴角竟是微微上揚。沒有人上前催促他,許是體貼地想給他一點空間,畢竟他和周慶承這麼鬥著,也是糾葛了這麼多年,多少也會有點惺惺相惜,至少對於對方的死會有那麼些悵惘。

 

  沒有人上前,自然也沒有人聽見從他嘴裡流洩而出的,嘲諷。

 

  

 

  呵,真傻。

 

  最後最後,贏的還是自己,當年指著他下戰書的周慶承,如今已經是具冰冷冷的屍體,再也不能鏗鏘有力地對他說:「你怕了?」

 

  

 

  他一雙眼彎得跟月牙似的,就像那次迫不得已和周慶承聯手突破重圍,最後兩人狼狽不堪地倒在樹下,相視而笑。他笑得和那時差不多,可卻沒了那時的歡意,只讓人覺得冰冷,涼到骨子裡去。

 

  

 

  「走吧。」

 

  他回身,翻飛的衣角拂過周慶承臉龐,輕輕地弄亂了瀏海。彷彿那時,他難得孩子氣地撥亂對方頭髮,卻是被對方回敬了一把泥巴,最後兩人打起泥巴戰,整張臉髒得看不出樣來。

 

  只是這次,沒人會再陪他一同胡鬧了。

 

  

 

  

 

  日子總還是得過,不會因為誰的死亡而停下腳步,何況他的敵人從不只周慶承一個,更不能鬆了戒心。

 

  這樣處之淡然,總是顯得有些無情,可他易璿從來不管那麼多,還是依著自己的步調過日子,真要說的話,就只是找不到旗鼓相當的對手,日子變得乏味些。

 

  至少對認識他倆多年的楚紹于來說,易璿看起來就是如此,只是如此。

 

  

 

  「你怎麼可以……怎麼可以這麼冷血!」

 

  「喔?我冷血?此話怎講?」

 

  「你混帳!居然真對周慶承下手!這麼多年的情分都不顧了!你還是不是人哪你!」

 

  「情分?」易璿重複這個詞,笑得愈發明顯。「我和他從來沒什麼情分可言,我們可是敵人呀!」

 

  楚紹于霎時拍桌而起,怒容滿面,彷彿下一秒就會衝過去掐死易璿,絲毫不懂得掩飾,也不思忖自己的處境。這樣耿直,這樣坦率,和周慶承倒是有幾分相像。

 

  可對易璿來說,周慶承,只要一個就夠他頭疼了,他可不想再來第二個。

 

  

 

  「你知不知道他總讓著你?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少機會可以暗地除掉你?你知不知道他為了堂堂正正和你對決,承受了多少壓力!可你都做了些什麼!」

 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他飛快地接話,就像硬要否定些什麼,連一點猶豫的時間都沒有。「也不需要知道。」

 

  不需要知道,他喃喃重複一遍。

 

  

 

  「你……」

 

  「他做了什麼又與我何干?他要犯蠢要賠上命那也是他的事,我只是做好我該做的,堅守我的立場、貫徹我的職責,領著我底下的人往前走。你這麼講起來,我倒還覺得周慶承不夠格做我的對手,被私情左右,沒有作為門主的自覺,差勁透頂。」

 

  毫不留情地批評,那怕對方已經逝去,易璿也未因此有所寬容,仍是做為一個合格的敵手,指責周慶承的不妥之處。

 

  楚紹于愣愣地看著易璿,對方仍和從前一樣,彎著淺淺的笑容列舉周慶承的缺失,言詞間濃濃嘲諷之意。

 

  好像什麼都沒變。

 

  

 

  可他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,有些微不同,說不上來,就像有根小到看不見的刺扎在那兒,找不著,卻也無法忽視。真要說的話,大概就是易璿給人的感覺,不一樣了。

 

  現在的易璿,冰冷,不近人情。

 

  

 

  「行了,話說完了吧?那我走了。……對了小紹,順帶提醒你下,你要記住你的立場。」

 

  「等、等等!」

 

  「嗯?」

 

  易璿疑惑地回過頭,神色間沒有半分不耐,眼角微微上挑,笑得慵懶,卻別有風采。

 

  

 

  楚紹于想起周慶承曾經說過,易璿很適合笑。尤其是他的眼睛,笑起來的時候美麗至極,夜空似的眼裡盛滿笑意的時候,是周慶承看過最瑰麗的景色。那時候他還反駁周慶承,道易璿笑起來只有滿滿的嘲諷感,何來美麗一說?

 

  如今他總算是明白周慶承所言不假,易璿笑起來確實好看。但楚紹于卻覺得,對方那濃如深夜的眸子幾乎讓人窒息,黑得太純粹,連笑意也染不上去,硬生生地將所有事物隔絕。那樣的笑容顯得空洞,顯得蒼白單薄,好像全部的情緒都被抽掉了,只剩下一個無意義的動作。

 

  所以楚紹于不能理解,周慶承眼中的易璿究竟是如何笑的,怎樣才是他口中的瑰麗。也或許,那樣的景色,從來只屬於周慶承。

 

  已經沒有人知道答案了。

 

  

 

  

 

  當穿得一身火紅的女子攔住他去路時,易璿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氣,暗忖自己是不是這陣子時運不濟,怎麼一堆麻煩找上門。這廂易璿正盤算著回去找個人幫他算算,那廂紅衣女子不由分說地指著他鼻子便開始罵,內容不外乎指責他的心狠,周慶承死得不值云云,和先前楚紹于講得差不多,於是易璿也沒特別聽紅衣女子究竟還說了些什麼。

 

  待對方停下來喘口氣時,易璿才不疾不徐地道:

 

  「利益當前,從不講情面,這點他早該知道,我沒做錯什麼。」

 

  說完他便從女子身側走過,絲毫沒將她的指責放在心上,讓她為之氣結。

 

  

 

  「是,你沒有錯!只是可憐承哥瞎了眼,誰不好,偏偏看上你這禍害!一片心意被你踐踏在地,就是死了,也要盡他所能地護著你!」

 

  唐黎衝著他的背影怒吼,為周慶承的犧牲抱不平。

 

  易璿倒是如她所願因這句話停下腳步,任由寒風颳在身上,寬鬆的衣服隨風而飄,顯出他單薄的輪廓。

 

  

 

  「唐妹子,先動情的總是吃虧,何況......我求他了嗎?」

 

  霎那間回眸,易璿笑得開懷,漂亮的眉眼彎得和月牙似的。

 

  唐黎望著對方稱得上艷麗的笑容,一時間除了「風情萬種」外,再找不到更貼切的詞來形容。風華絕代的一世佳人,易璿這一笑,倒真真無愧那些江湖人安給他的名頭。

 

  就是,冷得凍人。

 

  

 

  

 

  又是一年初春,距周慶承死後也過了快一年,這一年裡發生過許多事,可對易璿來說也沒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。

 

  

 

  現下他正踞在榻上,安安分分地任大夫為他看診。誰讓他日前太過操勞,連著幾夜通宵辦公,這才不小心染上風寒,難受得緊。

 

  大夫叨叨絮絮地講了很多,萬般叮嚀他好好照顧身子,莫要再像前陣子那樣折騰自己,一邊差人依著方子去抓藥,隨後便收拾起東西。

 

  

 

  「我前陣子開始總睡不好,夜裡一堆往事在腦裡打轉,莫不是患了什麼病症?」

 

  易璿慵懶地臥在榻上,似是隨意地開口說道,那雙漂亮的眸子半瞇,看起來頗為苦惱。

 

  

 

  「……沒什麼,近期太過勞累罷了,將養個幾日就沒事兒。」

 

  那大夫愣了會兒,旋即明白易璿暗指的意思。可還不如不知道來得好,明白這種事於他無益,反而容易惹禍上身。何況這就是大夫也沒法子,非得本人想開了才有用,他便只能隨意搪塞個幾句。

 

 

  

  「是麼?能好便好。」

 

  似是對這答案感到滿意,易璿也不再為難大夫,逕自闔上眼打起盹來。那大夫也不敢擾他,靜靜地收好東西便離開,整個房內只剩下易璿淺淺的呼息。

 

  

 

  

 

  他獨自佇立在荒原上,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那,像個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。額前細碎瀏海遮住他的神情,只能隱約看見,他唇角泛起的苦澀微笑。

 

  那句輕輕淺淺的嘲諷飄散在風中,微弱得幾乎像是錯覺。

 

  

 

  呵,真傻。

 

  最後最後,到底誰贏誰輸似乎已經不重要,他們從沒有真切地分出個勝負來。

 

  周慶承死了,易璿變了。周慶承死在易璿手上,卻也抹煞掉原本的易璿,誰贏過誰,倒還真的說不準。

 

  

 

  「呵,真傻。你說我倆鬥了這麼些年,到底在爭些什麼呢?」

 

  他掀開布塞,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,一瓶好酒就這麼不吝惜地倒在地上。酒水傾瀉而出,在泥土地上染出特別深的色彩,和周慶承有幾分像,易璿心想。

 

  在他的生命裡重重畫了幾筆,讓其他的片段相形失色,熱辣辣地灼烈著他的心口,讓他刺疼得無法忘記。

 

  

 

  「怎麼辦呢?日子無聊得緊。……你說我是不是該出去走走?差不多該放手讓後輩接管了,之前你說的那哪?江南?你說你一個鐵錚錚的漢子幹什麼老愛這樣柔情的地方。」

 

  易璿自顧自地說著,神情很是無奈。他明明沒在笑,可那雙深邃的眼裡卻是透出笑意,藏也藏不住,讓他整個人都明亮了起來。

 

  一個說,一個聽,好像他們又回到那個時候,易璿總是講著胡話,周慶承總是靜靜任他鬧騰。只是這回,隔著陰陽。

 

  

 

  「哪,我說你呀,會不會怨我不留情?」

 

  收起不正經的語調,易璿甚是惆悵地這麼問。他總是希望,那人會狠狠斥責他現在這種愚昧的內疚,會直直地瞪著他,告訴他誰勝誰負還很難講。他希望。

 

  可他自己也知道,不可能了,已經不可能了。直到這個時候,他才顯露出哀傷,這麼久過去,他才確切地認知到周慶承已逝的事實。

 

  

 

  「你怎麼就……不能再多陪我鬥個幾年呢?」

 

  是,易璿的敵人從來不只周慶承一個。可他始終覺得,真正夠資格做他對手的,從來就只有周慶承,其他人不過都是些小毛孩罷了。或者沒有對等的實力,或者沒有匹敵的謀略,或者沒有足夠的經驗,或者沒有服輸的氣量。更應該說,沒有那無形之中的默契。

 

  所以易璿的對手,從來只是周慶承。

 

  

 

  風吹進他眼裡,辣辣地疼,眼角不免濕了些。

 

  這下周慶承又要嘲笑他了,易璿在心裡暗想。不過這又如何,也就這麼一次,他易璿可不是個會沉溺在悲傷的人。

 

  等會兒回去就把東西整理整理,現在正是江南的好時節,賞花遊湖正適合,庸庸碌碌地忙了這麼久,他總可以放下這撈什子的麻煩事,好好地四處遊歷。

 

  

  那些周慶承沒能看到的,就由他來替他看吧,這些傷春悲秋的往事便扔在這,連同那些如春花一樣美好的年歲和回憶。興許他每年這時候會回到這,帶上一罈酒,同周慶承扯些胡話,告訴對方這一年裡他都看了些什麼。

 

  這樣便很好。

 

  

 

  

 

  幾個月後,江湖上流傳著一則奇聞。

 

  有個總是一襲墨衫的男子,容貌生得極好,出沒在江南一帶。奇的是,男子每回點菜都是點兩人份,可卻從來只有他一個人。

 

  此是後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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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紫武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