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篇關於我的故事。對,S在裡面佔了極大的篇幅,可是這還是一篇關於「我」的故事,而非「我和S」的故事。在故事裡面,我們站的位置不一樣─抽象來說的不同─並不是對等的身分,在份量上也相差懸殊,從頭到尾都只是「我」。所以,這是一篇屬於「我」的故事。
今天是S的婚禮。
想當初聽到他說要結婚了的時候,我還特別去翻一下日曆,確認真的不是愚人節玩笑,才跟著其他友人一起驚愕地看向他。對於S要結婚這件事,要說意外倒也不會,只是,沒想到這麼快,他已經認準了共度一生的伴侶,已經準備走進婚姻裡了。
和他做了那麼多年的好友,我自然不能缺席,不意外的,同桌的幾個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老朋友。恍然間,還是那時年少,一夥人坐在一起,喧嘩著、吵鬧著,以青春為筆,寫下最美麗的篇章。
一眨眼十個年頭過去,昔日青澀的少年少女已然成長,S甚至要結婚了。好快,快到我還來不及細想這十年間的點滴,只記得那幾年還是無憂無慮的歡樂時光,轉眼間我已身處S的婚宴現場。歲月斑駁了我們的面龐,那一道道細紋深深鑿在臉上,生活的重擔和責任壓在肩上,和心上。那些久遠的過去,在我們逐漸蒼老的心中日益模糊。
天色有些沉鬱,再晚一些,或許就會下起雨來,這個季節獨有的凜冽寒風,似乎都要吹進心裡,我的頭髮被吹得紛亂,可思緒卻不像在這裡。輕輕搖動手中瓶子,仰頭飲下,透著一片朦朧看遠方燈火,彷彿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。
「其實說來說去,不就像隔著一片玻璃看風景一般?自以為看得透徹,可卻始終沒看清過。」
我看著河流,勾起唇角說道。
我知道S在我身後聽著,也知道他嘆了口氣,更知道他又露出無奈的神情,可我不要他說什麼,只要他聽我說,就好。
「不該讓妳喝酒的,果然醉了。」
「你知道,一直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心情喜歡一個人,是怎樣的感覺嗎?」 「什......?」
我驀地回身,恰好S對上視線,我不清楚他有沒有看見我眼裡濃濃的哀傷,但我在他眼裡看見的,只有繁華燈火似的希望。
「我對他,就是如此。」
慘然一笑,所以,我才嚮往S,羨慕他能夠擁有無限的希望。
「那像是個易碎的玻璃夢,小心翼翼的維護,直到裂痕佈滿的那天,碎落一地。」
我兀自說著,也許依舊微笑,也許沒有,我想我已經麻木。 S疑惑的看著我,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,我不需要他懂,這種心情,越少人懂越好不是? 我只需要他靜靜地聽。
「於是,夢碎的那天,我對著虛無和失落,痛哭。」
舉起瓶子輕搖,和S手中的瓶子輕碰一下,仰頭一口飲盡,那抹酸澀,和哀傷。 那個夜裡,我記得河堤邊繁華的燈火,和喉間心中的劇痛。
可是啊,S,你知道嗎?我始終是一個多情的人,所以當我給自己一個解脫後,總會迫不及待地再走入一段束縛。
S呵,近乎絕望的喜歡著,我的心情你會有懂的一天嗎?
我垂眼看包包裡那個素雅的扁長紙盒,裡頭收著三封長短不一的信箋。淺淺的鉛筆字跡,最熟悉的橫紋筆記本紙張,頁緣有些泛黃,那是很久以前寫下的一些東西,就這麼擱在抽屜深處,直到不久前整理時才翻出來。
那時候我疲憊地整理書櫃,炙熱的房間、煩躁的心情,和任何一個夏日午後沒什麼不同,直到意外翻出了這個紙盒。於是,一切都沉默了。
最糟糕的時機找到最糟糕的東西。還記得我當時這樣感慨,彷彿說好了似的在同一個時間點到來,逼著我去檢視那些過往的記憶,和故事。
明明就這樣放著便好,如此也不會讓我現下這般困擾。我也不明白為何要帶來,這些只是年少輕狂的隨筆,在那個還不懂得收斂的年紀,一字一句都含有濃烈的情感,直截了當,讓我有些招架不住。
這東西是不適合出現在這場合的,我深深明白。儘管已經過去許久,稍一不慎,這些信箋仍會勾起許多不該有的情緒,在如此喜慶的時候自怨自艾可不太好。
畢竟,那是最明亮的年歲裡留下的依憑,所有感情都那麼真切,烙在心上的痕跡太深刻,教人難以忘懷。
漸漸習慣每天傳訊息給S,也許是一個表情,也許是一段閒談,也許是難得的傾聽,也許是少有的正經。漸漸地、漸漸地就習慣了,習慣有人傾聽,習慣有人調侃,習慣、有人陪伴的感覺。那段日子裡,不管再怎麼累,都會堅持著至少傳一句話出去,哪怕最後是傳送失敗又或者是沒有回應,這彷彿成了一種宣洩寂寞的手段,最少,最後那些已經瀏覽過的提示能作為一種慰藉。
我不斷送出無意義的文字,不斷地撒潑、無理取鬧,拼命呼喊著「不要不理我」,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在吵鬧,只是單純地想要引起誰的注意。猛然發覺的時候,這樣不正常的依賴已經太深,會讓另一方覺得不耐煩,甚至反感。於是我試圖遏阻,再這樣下去不行,早晚有一天我會親手把一切都毀掉,那是我害怕的結果。
我變得沉默,某種意義上的。對話框裡只剩下無營養的閒談,摻雜幾段意義不明的摘選,日復一日,絲毫不厭煩地持續,連我自己都很訝異這份堅持,多麼地、多麼地不像我。可是卻不再執拗地討一句回應,是的,只要有人聆聽就好。
直到有一天,游標閃爍卻什麼都沒有,沉默橫亙於彼此之間,已經說不出話來了,呼喊也好、笑鬧也罷,已經做不到了。S的對話依然簡潔,充分顯露出他的游刃有餘,這樣從容,竟讓我有幾分惱怒,然而,我也明白,這終究只是我的無理取鬧。只是我終於感到疲累,無法一個人填滿整個對話框,滔滔不絕地一直欺騙自己說下去。
S,你真是一個混帳。
我們邊吃邊聊,七嘴八舌地分享彼此的近況,說著很久以前那些回憶。整桌充滿我們的笑鬧聲,惹得附近幾桌賓客頻頻側目,就跟以前沒有兩樣。其實,我們也沒有離得很遠。
直到燈光暗下,我們才稍稍收斂些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門口,看著新郎新娘進場,看著他們走過紅毯,看著他們交換戒指,看著他們誓約的親吻,看著他們羞澀的微笑,看著他們幸福的神情。不知怎地,心裡頭突然有點複雜。
這麼多年的朋友,我們自然有看過新娘的樣子,也和她一起出去旅遊過,有一定程度的熟悉。只是現在,曾經見過幾面的新娘、熟到爛掉的新郎,兩人看起來都有些陌生,真的,有點陌生。
郎才女貌。很多人都這樣說,但絕不會從我們口中說出,真要我們說的話,我們也只會講出「鮮花插在牛糞上」一類的形容。沒辦法,說S很帥什麼的……作為好友,這種話實在彆扭到說不出口,我想,就是S自己也會不適應我們講這種話吧。
不過,他們會很幸福、很幸福的,我們都在心底如此祝福。
「啊……真沒想到S結婚了。」
「以前還有說過S一定會是個好老公。」
「對啊,他從以前就超賢慧,我們那時候就說過嫁給S的人會很幸福。」
是啊,我們以前說過。
此刻,我突然很想問問新娘,站在S身邊的妳,覺得嫁給他很幸福嗎?能待在他身邊,妳覺得幸福嗎?
看著新人各自的相片回憶,有點意外的,在S的回憶集裡看見我們這一群人,晴朗的陽光、燦爛的笑靨,那些久遠的、美好的過去,回憶片段像潮水一樣湧上。那一瞬間,我以為已經模糊的記憶霎時清晰無比,那段喧嘩的、璀璨的、青春洋溢的年華,那些傻事、蠢事、瘋狂、熱血、歡笑、淚水,全部都歷歷在目。
還有那些,說不出來、也不明白的,情感。
我們太好,最少在我看來是這樣。
即使有好一段時間沒見面,依然會偶爾聊上個幾句,言語間小打小鬧,夾雜幾句互相調侃,少有地、正經地分享一些東西,說幾句心裡話,然後又沒心沒肺地嘲笑彼此。這樣很好,輕輕鬆鬆很自在,可以沒有任何負擔地對彼此吐露心事,毫不在意地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,跌倒了就拉對方一把,穩穩站住以後再狠狠笑對方。下一次,不管幾次,只要對方伸出手,自己一定會緊緊握住,就算深陷泥濘也會全力拉住。
真的,能當這樣的朋友真的很好。
就是太好了,所以才能夠明白,從頭到尾,S都沒有其他意思,是的,沒有。一開始我沒有,所以現在也不會有,不能只有一個人懷著不一樣的心思,太不公平,也太痛苦,更會毀了這段友誼。那麼,還是一直當朋友,誰都不要跨過那條線,這樣最好。我們還可以一樣的大笑,一樣的鬥嘴,一樣的傾訴,一樣的,什麼都跟以前一樣,這樣就足夠了。
這段友情太重要,還有其他人,和那些寶物一般的回憶,太重要,重要到我不允許任何東西破壞,那怕是我自己。所以,S,能和你當朋友真的太好了,在我察覺到任何念頭之前就成了朋友,真的,太好了。
我不知道要不要將紙盒給S,或者說,要不要讓他看見那些信、那些字句。要就這樣把這些沉重扔給S,讓他在這麼喜慶的日子苦惱嗎?說實話,我不知道。
這極可能毀了我們的交情,我害怕這樣的結果。
新郎和新娘到每一桌敬酒,當我還在猶豫是否要送出紙盒時,便已經輪到我們這桌。一貫的調侃、一貫的笑鬧,好像我們都還沒有長大,好像還是那時年少,我、我們、他和她,笑得十分燦爛。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,那些我自以為存在的距離感,連著那點錯覺似的陌生,全部被笑聲給消弭。
悄悄地,我把那個紙盒塞回包包深處,送不出去了,當我能夠由衷祝福的時候,這些信就沒有收件人了。倒也不是多麼深刻的眷戀,只是一直以來沒想明白的執著,現在終於懂了、無所謂了,不管怎麼樣,朋友就是最合適的位子,只要知道這點就足夠了。
既然如此,就應該要善盡朋友的職責,貫徹我們當年說過的諾言,一樣也不能少。
「對了新郎倌,有個好消息告訴你,剛才有個不錯的提議,經過表決之後,以全數同意通過。」
「幹嘛?你們又想幹嘛!」
「我們決定晚上要去鬧洞房!」
「靠!你們這群廢物!不是跟你們說過不要來鬧嗎!」
「反對無效,敬請期待。」
「超期待晚上的啦!S,要做好心理準備喔。」
就這樣吵吵鬧鬧,S雖然惱怒,但不難看出他其實也很高興,我們的友情能一直持續到現在,真是太好了。一直都是這樣,從來沒有改變,我想,以後也不會變。
趁著去洗手間的時候,我取出那三封信箋,撕碎。那些心情都過去了,也不要留著,破碎的紙張和文字被棄置在垃圾桶,空的紙盒被收起。以後,那會裝進別的、新的信箋,會遇到不同的人,有別的心情,和新的際遇。
那都是以後的事了。
我走回喜宴會場,心情無比輕鬆,回到我們那一桌,手撐在桌上,用再熟悉不過的輕快語調笑著問其他人:
「來想想晚上要怎麼玩他們,如何?誰叫他第一個結婚嘛!當然要盛大一點!」
這樣,才是他們都熟悉的那個我,少了那些多餘的想法,才會和最早以前一樣,是那個能夠坦然大笑的我。有些地方一樣,有些地方變了,但是我知道,我們還是我們,還是記憶裡笑得十分燦爛的,我們。
素色的扁長紙盒放在桌上,沒有半點特別之處,一點兒都不起眼,就像書店裡常在賣的那種,很適合拿來裝禮物送人。裡頭裝著三封信、許多年的光陰,以及,一個不能說出來的祕密。很輕,也很重;實質上,與意義上。同樣一個東西卻能有兩種感受,有時候明明白白地被切割開來,有時候又詭異地融合在一起。
我把這一切都深深收起,看不見就當作不存在,只有這樣,我才能不去想起,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許多情緒。讓它埋沒在歲月某處,不要想起了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辦,S,你能告訴我嗎?
不應該是這樣的,我應該要習慣無法再像之前一樣幾乎天天見面,應該要習慣我們隔了相當遠的距離,應該要,開始追尋嶄新的生活,認識各式各樣的人。可是S,我卻替你留了個位子,即使你不會有填上那個位子的一天,我依然替你留下。這樣不對啊,一直這樣下去,我會沒辦法再單純的以「朋友」來看待彼此,到那時候,S,我一定會親手拉遠我們的距離。
S,你能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阻止嗎?阻止這種越線的想法,阻止所有可能破壞這段友情的隱患。
S、S、S、S、S、S、S、S……
其實信箋不只三張,第四封信沒有裝進去,在尚未完成時就被丟棄。
一開始紙盒只是放在桌面上,小心翼翼地把三封信箋收在裡面,沒有刻意避而不見的意思,反倒是順其自然地任它發展。直到某一陣子心情不好,原本以為已經成功遏阻的念頭又再度破土而出,尤其是每次看到那個盒子時,都會觸動心裡最脆弱、最柔軟的那一塊,寂寞得讓人想哭。
這樣下去我遲早會崩潰,堆積在心裡的情緒越來越多,多到我有點無法承受,幾乎壓垮我。想要改變現狀,我努力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,試著把不該有的想法拉回來,想要讓自己看起來還是跟平常沒有兩樣,盡力回到我們最原本的相處方式。
然而,那種心情卻無法徹底抹煞,像隱匿在縫隙中的雜草,等待最適合的時機復甦。我不知道該怎麼做,不明白該怎麼壓抑,只能把這些話通通寫下來,希望這些字句有一天能傳達給S,希望S有一天能知道我的苦惱。因為S很溫柔,所以不管我的想法多麼超過,只要我身陷漩渦中,他都會伸出手想辦法救我。但是這樣是不行的,一昧的依賴S,把我自己的問題丟給S去煩惱,這樣是不行的。
更何況,S也會很困擾的吧?對於抱持著這種想法的我,S會很煩惱吧?他這樣應該也很難拿捏我們之間的距離,然後,我們便會日益疏遠。這樣真是,太糟糕了。
於是,還來不及寄出的求救信,就這麼被垃圾桶吞噬,紙盒連同信箋一起被收進抽屜,那些心情被關在心底、深深藏起。我跟S,還是很要好的朋友。
S,這才是最適合的結局,對吧?
桌上放著素色的扁長紙盒、空白的橫條紋筆記紙、大紅色的喜帖,和笑得十分幸福的、S的結婚照。